后来大芬油画村的图片专题在国际上获荷赛奖,并被美国旧金山当代艺术博物馆等国际艺术机构收藏。2011年后,我们决定一起合作,以画工临摹梵高为主线拍摄,2013年做了提案片花取名为《中国梵高》。从画工们的生命形态中寻找梵高的身影,一个跨越百年时空的穿越,也是在当代生活中品味艺术与生命的关系,对艺术态度与态术价值的一次审视。
余天琦:真的是。他一直在画梵高,对梵高的理解很深。但他特别不擅长表达,我们也拍摄很多他的素材。大芬画工没有什么艺术家这个概念,只有画家。张老师所追求的就是在技术上达到一种炉火纯青的状态。他觉得这就是画画。
余天琦:我们刚开始拍的时候关注了很多个体,断断续续拍了好多年。有一些画工做了一段时间后,还去中央美术学院进修、尝试在北京生存,但他们很难摆脱“复制画工”的身份,最后还是回到大芬。也有自己做老板的,像周永久。他最开始在流水线上做画工,后来做监工,再自己出来做。他自己的店卖很多种画,也有自己创作的。他的故事涉及到的人物多,比较复杂、分散。
他刚开始画画的时候前两个月都没有收入,六七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,轮流做饭, 50块钱可以活一周。
谷雨故事:但比较特别的是恰恰是这个产业赋予了画工们这样的机会。艺术产业本身就蕴含着独创性和复制、精神表述和消费价值的矛盾。
一开始赵小勇也不知道大芬村是什么。他就发现,哎,画画还可以赚钱,比在工厂工作还自由很多。所以他当时辞了工厂的工作去画画,走的时候工厂老板还把床送给了他。
余天琦:对,而且因为放映机的光,这个烟雾会更加明显。我父亲跟他们也很融入,会一起光着膀子喝酒啊。他像一个艺术家创作那样去感知。
谷雨故事:那画工们的子女怎么看待父辈做的事情?
他的那种真真假假、真实荒诞、现实超现实,他很喜欢玩这个,就觉得现实是很超现实的。结尾这里也是,画工们很畅快地谈,讲自己之后肯定会被认可,一百年后自己的价值啊,像梦和幻觉一样,梵高的画反射在玻璃里,但天气预报的收音一出来,马上又被拉回现实,“下雨暴风,百分之九十的湿度”。
人类学上,很多人可能倾向把比如大芬这个地方作为一个特殊的文本。但是我觉得任何一个所谓的文本都有一个语境。当我们以世界的语境看中国的发展,会觉得个人的命运是摆脱不了的。
余天琦:赵小勇试着画些原创,但大多是把梵高的肖像抽出来,画在另外一个背景上,是一个变化。一些对这群大芬画工比较感兴趣的人会买,但很难。或者用梵高的手法画别的内容,如仿照片画自画像等,在自已的画廊里也卖过。
当然,画工们会用梵高的经历安慰自己:“他为自己的心灵服务,他伟大在这里。”
关于余海波、余天琦这种意识的产生真的是到了荷兰之后。赵小勇会觉得自己不光是一个画工了。他对自己的认识是“中国人”,而且他会去思考他到底能不能做原创。我们在梵高美术馆拍完的时候,美术馆负责人跟他说,“希望能看到你自己的创作”。当时他的表情都不太自然。他之前没想过要做原创,但后来发现大家对他有那样的期待。
在人与画的流动中,画工们看到的反而是诸如“艺术”“梦想”这些词汇的阶层性:他们逼真的临摹品无法让他们在全球艺术市场中获得应有的收益,也根本不足以让他们进入艺术圈。
从深圳市中心沿龙岗大道向东北方行进十公里,就会看到大芬油画村不高不矮的居民楼挤在大芬立交的一个夹角里。从某个角度看去,大芬村在桥的下面,深圳更高的高楼在上面,每当火车从桥上划过,用导演余海波和余天琦的话说,“有种时空穿越的感觉”。
这些都是主观的情绪的表达,主观的真实还是客观的真实,外部的真实还是你内心的真实,它可能会表现出很多内心的东西。
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剧照,大芬村的油画工人。画工在拥挤的生产线上赶画订单,2005年。我目前在完成的一本书,关于21世纪自我表达和中国个体的自我构建,以第一人称纪录片为例,就写到直播。这两年很多资本在投资网红,它开始的时候是第一人称的表达,但后来对表达的渴望成了一种表演,而且这种表演跟经济挂钩,可以拿自我的表演去夺眼球赚钱。所以我最近也在被迫看很多直播。看这个直播是边摇头边不可思议,然后还会上瘾。
我觉得就是因为这种关系,怎么吵都没问题,跟工作伙伴反而不会这样吵。和父亲吵得再凶第二天还是要正常工作,吵再凶也都不会说“我不干了”。
我觉得挺耐人深思的。这种变化并不会那么快,赵小勇这一代画工的命运在发生变化,但他们的孩子能否达到一个理想状态,还是说现实就是这样子,我们不知道。
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剧照,赵小勇的女儿。以前画的时候,就照着一个平板电脑上的小照片,都是网上下载的,根本没有细节,凭自己想像画。而现在,他看到了真迹,就感觉笔触应该是这样子的,一心想着要和梵高印刷品一模一样。
我们会发现一幅复制画背后的生命个体也是有灵魂有追求,也会更加尊重他们。
不过接下来我们会再次审视有关张老师的素材,计划再做一个影像视频,也计划做一个《中国梵高》的展览,包括电影、其他影像视频、画工们的油画、还有我父亲早些年的摄影作品。
余天琦:从2014年他从欧洲回来之后,我们一直进一步观察他的变化。你遇到一个新鲜的事情,肯定是有一个兴奋的状态,回来再有一个缓冲期、反思期,再回到你之前一样的生活里面去。
画师赵小勇7年间共画梵高作品9万余幅,2005年9月。这个故事里,从深圳到湖南,再到阿姆斯特丹、阿尔勒,天空一直阴沉,包裹着摇摇欲坠的雨水,就像这些男人眼里一直饱含的泪光。他们是灵活的、足智多谋的、坚强的,在大醉之后捡起理想的碎片,又给自己拼凑出一个新的、没那么遥不可及的理想。
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剧照,梵高美术馆里的赵小勇。余天琦:他们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吧。你们读过张彤禾写的《打工女孩(Factory Girls)》吗?这本书写的很细致。十六七岁没满打工年龄的打工妹,她们在工厂的打工也是对她们有推动的。她们中有些人很不适应重复劳力的工作,也想离开,觉得“我要去学一个技术,学会用电脑,找到更好的工作”,比如文秘工作、办公室的工作,起码比打工要进一步,起码有个精神的追求。
梵高画室里在地上睡觉的画工,2005年8月。谷雨故事:因为真实本身就超现实,就够冲突。
反而因为我做纪录片研究…..理论需要理性分析,创作需要创意和想象,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。
余天琦:对,本身力量就很足。我父亲并不把自己定位成只拍纪实,他的想法比较像一个艺术家,做纪录片也不是说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纪录片。
谷雨故事:赵小勇为什么会开始画梵高?
所以在其他工厂里,工人也不是纯粹的复制机器。某种程度上也有精神的推动。这种推动可能不会像复制梵高那么明显。人的能动性其实挺大的。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打工者或者是农村的人没有这种意识,这本身就不对。
余天琦:对,个人主观的情绪会更直接地表达。我父亲就不会有纪录片学院框架的限制。在大芬,他们画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学院训练的限制,会有种想象力。
谷雨故事:说到非虚构这个问题。每一个导演对于现实都有自己的理解。
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剧照,赵小勇1996年来到大芬村。余天琦:这个也很有意思。赵小勇自己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,以这种方式为生,他表露出来是很骄傲的。他也这样跟他女儿说,“我也没有上多少学啊,也是靠眼睛看、头脑想,现在不是也可以画画养家么”。
谷雨故事:他会在画廊里卖自己的画么?
这就像把中国放在一个世界语境里,中国和所谓西方世界的关系,我们和他者的关系,这是在同一个构架里。
(责任编辑:武汉三度艺术机构)